位于關中東府的合陽縣是黃河岸邊的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縣，農(nóng)耕文化在這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民風淳樸，崇尚平淡自然，知禮義，重道德，講實在，輕浮華，這一切都體現(xiàn)在民俗事象之中。近年來，筆者在進行民風民俗的田野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不少流傳在群眾口頭上的俗語，都是由一定的民俗事象中衍生出來的，民俗事象是產(chǎn)生這些俗語的源頭。保留在這些俗語中的民俗事象有不少已經(jīng)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消失或正在趨于消失。我們通過對這些俗語源頭的探究，可以了解昔日合陽的某些民俗，知曉在那些年代里特定的社會背景下人們生活的某些側(cè)面。

下面選錄部分筆者調(diào)查得來的民間俗語里的民俗。

（把牌官子接咧

戲輸了甭怨社家

十年九不賽

你把我滿提了線猴人人咧

甭指靠吃新節(jié)過日子

不敢見料升子響

碾砣子曳到耬前咧

趕緊把“策”拔了

丈母娘是女婿的雞蛋罐罐，女婿是丈母娘的油糕串串

管他媽嫁誰哩，咱反正是吃喜餛飩的

旱蛤蟆躲端午

這回把揖作咧）

從以上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到，俗語里涉及到的民俗是多方面的，比如反映社會生產(chǎn)民俗的“碾砣子曳到耬前里”、“不敢見料升子響”；反映社會生活民俗的“丈母娘是女婿的雞蛋罐罐，女婿是丈母娘的油糕串串”；反映節(jié)日民俗的“旱蛤蟆躲端午”；反映祭祀民俗的“把揖作咧”；反映人生儀禮的“吃新節(jié)”、“吃喜餛飩”；反映游藝民俗的“接牌官”、“提線猴人人”等。在合陽人今天的日常生活中，“提線猴人人”、“吃新節(jié)”依然存在，“料升子端料”、“碾砣子碾壓”、“石磨子磨面”等生產(chǎn)民俗也已經(jīng)只存在于人們的記憶里。在物質(zhì)條件大大改善的今天，無論是女婿看丈母娘時提幾個油糕，還是丈母娘用“荷包雞蛋”招待女婿，都已經(jīng)顯得過于小氣，而那充滿歡樂喜慶氣氛的“吃喜餛飩”早已在現(xiàn)代化的婚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電視的普及讓電影和戲劇演出都早已風光不再，哪里還再有耍猴的、演扁擔戲的走村串鄉(xiāng)，難怪年輕人不明白“接牌官”是咋樣一回事了。

但是，令人慶幸的是，這些已經(jīng)或正在消失的民俗事象還存活在人們的口頭上，以民間俗語的形式保存下來。當人們在生活中運用這些俗語來表達自己的某種意思時，可能就會有好奇的年輕人發(fā)問，這句話是咋樣來的，而可能就會有那些年齡大的、閱歷廣的或者喜歡拾掇雜事的人津津有味地為他作詳盡的解釋，這樣一來，這種民俗事象就可能通過俗語的方式在群眾口頭傳承下來，俗語成為民俗傳承的一種載體。當然也可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再沒有人能說得清這種民俗事象的來龍去脈了，但由這民俗事象衍生而來的俗語卻完全有可能繼續(xù)流傳下去，仍然是人們表達某種理念的工具。

民俗事象本身就是豐富多彩的，又是生動形象的，因之由此所產(chǎn)生的俗語也必然帶有這種印記。比如，我們一提及“丈母娘是女婿的雞蛋罐罐，女婿是丈母娘的油糕串串”這句俗語，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幅生動的農(nóng)村風情畫：穿戴一新的女婿提著用褪了皮的細榆樹枝條串起的油糕走進丈人家的大門，甜甜地叫一聲“嬸嬸”（合陽人習慣稱岳母為“嬸”，叫“媽”是1970年代之后逐漸興起的），丈母娘高興地答應一聲，讓老漢招呼女婿，自己一頭鉆進灶房，不一會兒，冒著熱氣的“白水雞蛋”便端來了。這是一種多么富有人情味的民俗啊，具有極為濃郁的地域特色和農(nóng)家特色。由此產(chǎn)生的俗語句末押韻，說出口來柔美動聽。

在日常生活中，某些民俗事象本身并不具備哲理性，但是人們經(jīng)過演繹、引申，從中產(chǎn)生的俗語卻帶有極強的哲理性。比如“吃新節(jié)”并無哲理性，只不過是合陽年俗中的一項內(nèi)容而已，但將“過年吃一頓”與“一年到頭天天要吃飯”放在一起作以比較，總結(jié)出一句頗富哲理性的俗語：“甭憑吃新節(jié)過日子”，告誡人們要依靠自身力量，要想到長遠，不要只滿足于別人一時的施舍。再比如“吃喜餛飩”，是因為有人結(jié)婚，鄉(xiāng)鄰們才可以吃上喜餛飩，但有個別人并不想著來為新人祝福，只不過貪圖口腹之欲，混一碗喜餛飩而已。因喜餛飩聯(lián)想到生活中的事情，再聯(lián)想到某些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便自然會產(chǎn)生出“管他媽嫁誰哩，咱反正是吃喜餛飩的”這句俗語，而且用的是當事人的口吻，聽了更讓人忍俊不禁。有的人為了表示自己對某件事“不爭”的態(tài)度，或者對某種事態(tài)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時，也會用自嘲的口氣使用這句俗語，其引申義顯然比前面的“與己無關”更進了一步。筆者曾經(jīng)歷過這樣一件事，某村一青年的母親改嫁到本村另一條巷里，這青年也去吃喜餛飩，旁人笑說：“這才是真正的管他媽嫁誰哩！”卻又有一人反駁道：“人家娃為啥不可以去吃喜餛飩？當媽的有了依靠，這是應該高興的事啊！”更有知情人說，這青年馬上要娶新媳婦了，他媽一改嫁，少了一個累贅，以后就不存在為處理婆媳關系而產(chǎn)生的矛盾了。“這都是喜事，這喜餛飩自然可吃！”你看，一個簡單的“吃喜餛飩”的民俗，就引發(fā)了這么多的議論，雖然角度不同，但卻都言之有理。由此看來，由民俗事象到俗語，是一個提煉、提高的過程，是民間智慧的一種體現(xiàn)。

還應該說明的是，這些由民俗產(chǎn)生的俗語應該用合陽方言去讀，才能讀出其中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才能更好地品出其中的味道。如果用普通話去讀，這些俗語便會大為減色，像熬包谷糝子時沒放堿面一樣，淡而無味。當然，使用方言會給外地人帶來聽覺和理解上的困難，也是不言而喻的。

昔日的民俗事象產(chǎn)生了俗語，而今天仍然存活在群眾口頭上的俗語又為我們進行民俗事象的田野調(diào)查提供了有益的線索。順著這些線索搜尋下去，我們不但可以更好地感知依舊存在的民俗事象，還可以追溯那些已經(jīng)或正在消失的民俗事象，體味彼時彼地的情境，同時找到形成這些俗語的源頭。民俗和俗語之間就是這樣一種相互依存的微妙關系。

（此文為２011年１２月參加中國關隴方言民俗高層論壇論文，發(fā)表于《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2卷第一期）

作者簡介：史耀增，中共黨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儺戲?qū)W研究會會員，中國民俗學會理事，陜西省民俗學會副會長。作品代表：《走進古莘》、《合陽風情》、《合陽民間俗語里的民俗》、《和陽村柳條簸箕》等。先后被評選為“陜西省群眾文化先進工作者”，“陜西省保護民族民間文化先進個人”，“渭南文化領軍人物”。獲“全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貢獻獎”。所著《合陽風情》獲“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首屆學術著作獎·優(yōu)秀獎”。